Scorpiris Schemata 蝎鹫尾图式 第二章:不同寻常的访客

Scorpiris Schemata 蝎鹫尾图式 第二章:不同寻常的访客

Chapter 2 第二章

不同寻常的访客

The Unexpected Visitation

坐标, 梅斯主教座堂 Metz Cathedral, “Lord’s Lantern”, Lorraine, Franco-German Border, 1750s.

...Ιρις... 

下午四时,法国上层太太们洗漱梳妆做发型的时间,普鲁士贵族学者持续静坐思考人生时间,英格兰官方下午茶时间。桑德兰推开教堂大门,穿着黑色常服,迈开庄重而连贯流畅的脚步,慢慢走下台阶,在道路的尽头,身着裁剪简洁的纯黑丝绸反洛可可潮流的加长风衣三件套[1],续着自身的有些过时的中长卷发的血族出现在前廊门口。

 

“您看,我又来了。”客人和颜悦色地宣布。

                            

“这个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桑德兰回答,他的语调也同样和悦,面上精心挂着一半真诚的微笑。

 

两人紧紧握手,彬彬有礼。桑德兰感觉手有些疼。

 

在经过首次大约可以被称为虚惊的访问后,桑德兰的半隐居的平静生活完全被打散,每隔几周的周日下午,希拉必定携带着不可挑剔却随性的礼节来访。这样透着古怪的关系已经成了桑德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不过每次血族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可以察觉到的过分越轨之事,假如闯入主在人界的居所本身不算过分的话,希拉每次来访也只是自顾自地飞快得叙述些零碎的什么,整理着自己琐碎凌乱的记忆,好像把桑德兰当做了路边的无梗花栎树的树洞一样的最不可能的倾诉对象。另一方面,在二代血族的震慑下,桑德兰也乐得自己的小小教区免去了血族的狩猎,毕竟法德边界是血族两党[2]有争议的冲突多发势力范围。既然有了利益的交换,两人便各怀鬼胎,不,双方默认下维持了这样不伦不类的关系。

 

桑德兰反复暗下决心地动用从前的关系通知信理部来肃清使自己小小的教区免除血族侵扰的考虑,也在事实的重重打击下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在充满镜子的大厅踩着高跷跳舞。他攥紧双手,也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欺骗。

 

然而这似乎仅仅是个开始,而神父也日渐陷入了困惑状态。

 

 希拉什么都说,也什么都不说。每次来访却都细致盎然,神色中带有一丝桑德兰绝对无法理解的认真与完好礼仪,一个不注意就突然袭击,卸下层层包裹的本来并不需要的伪装。

 

可是在这中作风的背后,桑德兰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这是他给每一个他留下的印象,因此有着什么实际存在的东西。

 

他忽然想到那个典故,一位英国的旅者曾经谈起他与一只老虎的亲密相处:他将它养大,随意爱抚,但是手边一定会放着一把上膛的火枪。

 

然而他既没有火枪,希拉也无法被类比成那只野兽。

 

访客见闻渊博、思路天马行空,同时却有着血族三个主要党派中最为偏激的魔党勒托里亚特有的优雅的鄙夷与种种暗讽。

 

比如政治。

 

血族意料之中地博识广闻,他们谈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与马丽亚·特蕾西亚,谈霍亨弗里德堡, [3] 神父笑着承认自己是法属领地中的普鲁士人 ,“不不不,我不像法国友人们归类的属于战争狂人,虽然家父、家兄很大程度上都是。”阿比拉德甚至目前还在军中历练着爬梯子,甚至妹妹爱莉在被问到长大后作甚么都一口政治正确,“要帮哥哥们一统德国。”

 

出乎意料的,希拉对经文与罗马内部情况有着尖刻理解,甚至谈论着本笃十四信理部改革的宗座宪令,与教皇国正在筹备中规模空前的博物馆。当然话题不可避免地延伸到中洲之外。

 

“咳咳神父你知道的,我们的小朋友们现在将月落城分成三大块儿十三小块儿,”希拉比了比手指以示这个复杂的数量,“自从卡特琳·维图里——鸠占雀巢了卡玛利亚伪君子集团后,在城西清理巢穴中的种种那般的不愉快,东部吾族的老巢,您的主的忠实仆从们最痛恨欲绝的魔党,与之关系日渐紧张。而东城区的中立党[4]杂碎们又蠢蠢欲动整理得这三坨糊成一团乌烟瘴气。哈,乌烟瘴气好啊,迟早有一日会将所有小鸟们炸的粉碎,让人颇为不免担心提前为自己与小议长海因里希去阿努比斯家买一赠一预定永眠棺木的重要性…我在与您议政么?”

 

“……”是,是,我知道的。虽然此前并不大处理与血族的争端,然而这属于常识。桑德兰依然记得英格兰籍的导师如是说,魔党-格杀,密党-规避,中立党-随意(桑德兰严重怀疑教廷与密党签署了什么协议,事实上正是如此)。他透过小方窗略略打量,只是,您就不怕隐秘信息被泄露传达给教廷么?

 

“请完全不必担心,我已事实卸任许久了,再说我们不正在这间小箱子中进行着庄重的忏悔么?”

 

比如散步。

 

“克里特神父,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不,不,非常必要”,镇民斯密斯先生闪烁着双眼,午课后准备将桑德兰所知勉强温饱的一家的余粮奉上。而神父正在婉言推拒中,去年冬日较难捱的时刻桑德兰还向圣西蒙主教代交了斯密斯一家的十一税金。Denaril Sancti Petri, [5]教区的季度税年税,桑德兰有时候自嘲自己是法普地区硕果仅存的几家不吃回扣还倒贴的主教。

 

“神父,这位教友是?不是本地人?”是神父打赌从教堂庭院那棵可以挡住身形的树后突然出现踱步走来的…

 

“不是的,”桑德兰心中扶额摇头,眼前保持着微笑回答,

 

“下午安,我来找这位克里特神父进行一些严肃的神学交流。”希拉用着未婚夫挥退扒住贵族小姐裙边讨钱的小乞丐一样的派头,挥退一脸对不可企及的上流社会无限迷茫憧憬的教民,吐字强调了严肃两字。[6]

 

“……”

 

“顺便邀请您同去步行欣赏洛林初秋萧瑟的美景。”血族带着得意的微笑优雅地伸手邀请。可以说不么。

 

    比如投食。

 

    “小神父,来尝尝Paris depuis 1721 画板色泽的小食。”

 

    “我以为您还曾在进行特殊食谱。”[7]

 

    “或许我只是想为享用甜点再找一个借口而已。”戏谑的双关,不过这个程度他还算可以接受。

 

    作为拥有考究出身暂时还未彻底脱离饕餮之罪的桑德兰在心理与口腹之欲双重挣扎后可耻地接过了精致折叠的纸袋。

 

    体重略长。

 

    比如…算了。

 

    “一点小心意,不足为据。”来客抖了抖粘在常服上的晨露,从内袋中抽出了本疑似初板的皮制版手稿,希伯来文。[8]又在看清烫银标题后双眼放光着准备出言婉拒时抬手打断,“与其放着积灰…”桑德兰又一次准备接下来时,客人用冰冷的温度似乎不经意地拂过神父的手腕,在充满攻击性的圣力“嗞”地一声白光的灼烧后反而紧紧握住,而后,被甩开。

 

    桑德兰快速退后几步,挂着的笑容稍稍有些碎裂,也不知是反应过度还是之前过于迟钝。“勒托里亚 II 阁下,请尊重您自己。”请不要用这样方式相待,请务必不要再索求更多了,请务必不要打破这脆弱的平衡而扭曲的关系。请不要逼迫我遵从教义通知审判所与您的家族两败俱伤。

 

虽然这么说有种盲目的乐观主义,事实上,上报的最终结果,不过是罗马与魔党血族聚居的柏林的再一次流血谈判与周旋,与洛林地区势不可挡的血流成河——虽然这样评价有异端的嫌疑,但桑德兰执教时期的每一段经验都尖声提醒着这个残酷又不名誉的事实。毕竟更多的血族意味着更多的猎食,而圣骑士团也需要当地的步兵作为缓冲盾牌。

 

希拉·勒托里亚本身就是非传统的,然而他需要在这种非传统的模糊关系中画出一条底线,在这逐渐演化到为时过晚之前。

 

桑德兰清晰地知道它们与教职人员这种病态的关系是如何收场的,或者说,必然是如何收场的。不过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于他来说,这个问题并不算当务之急。

 

    “这个,您说的算。”希拉非常清楚自己对桑的关注是自己造成的弱点。他微微偏头,不着痕迹地爽朗一笑,这一刻他再次想起了自己是什麽,或者更甚之,自己不是什麽。

 

    然而毕竟两人都是身经百战,不,通事故的成年人(与老年血族),这件事就像悬窗被尖利树枝划花的印痕一样,被大概不着痕迹地划过了。依然是午时三刻准时出现的黑色三件套,依然是暗藏机锋却又恰似闲谈的对话,依然是杂耍艺人桑德兰踩着高跷在光滑打蜡的大理石地板上跳的舞。

 

然而是侥幸心理,必然有摔伤的时刻。是夜,洛林具有中欧特色的清凉夜晚,洗漱完毕后桑德兰套着常服,亚麻色的略微蓬松的中发松松在后颈打成一个卷儿用布带系好,指尖搭的蘸水笔刷刷地沾着中档墨水画着细瘦飘逸的花体字,

 

亲爱的切斯特:

距离我们上次通信已经有一小段时间了,对于这个我必须道歉,虽然已经卸掉红袍,并且大肆售卖赎罪卷的时代已经成为了我们并不光彩的过去。请圣子原谅我如此说。即使在洛林路德分支与新党的激进理念也在教民中渐渐扩散,估计以事态的严重程度与繁琐流程计算更不用说依旧在职的您了。虽然有些冒昧,但在这里假如搬出什么我们地位有别,应当避嫌的言论似乎又太过客套了,想来读到这里您一定会会心一笑。

 

其次必须要问道,您的同僚我曾经的同僚与世家同窗们现在还好么?我们亲爱的朱利亚诺阁下是否在近几年仕途顺畅又毋庸置疑的节节攀升了?胡安已经承蒙眷顾身体无恙了罢?近几年来访时还咳得厉害,看在主的份上,还是委托您劝告团长去请位药剂师罢,毕竟治愈术面对此类情况只能短期维持原状。

 

那么您呢?吾友切斯特·康塔依也是否还安好?在天主的旨意下有没有日渐更加贴近主的深意与使命?另外,在法兰西传来的种种流言与动荡消息时,德·康塔依勋爵与夫人以及小弟妹们呢?

 

关于我?依旧是照旧的样子,还算不错。

 

事实上,不能再好了。桑德兰暗自补充,其中自嘲与无奈意味十足,又忽然有些突兀地停下手中的羽毛笔,静静凝伫了一刻。

 

他略有些不稳地走到阁楼窗前扫了一眼,低头快速将半透明的布帘放下拉好,无谓地试图将后院的歪脖树上倒立不动的红眼黑蝙蝠不知所谓又十分认真的注目隔离在外。

 

桑德兰颓丧地将全部身体重心靠着石制承重墙整个单薄的身形渐渐滑了下去,而窗帘阴影投射出被扩大扭曲的蝙蝠轮廓伸了伸右翼,好像在打招呼一般。

 

...Ιρις... 

时间已经限定,生活还需要继续。桑德兰咽下轻咳、气若游丝地想。提手将白瓷茶壶中并不被需要的锡兰倒入客人的配套茶杯中,看在圣米迦勒的份儿上,图书室内如此不和谐的组合应该被和谐掉。

 

您是认真的?希拉抬眼对朴素优雅的茶杯鄙夷地瞥了一眼,以肉眼辨识不清的速度从黑袍中不知哪个地方取出一支浅茶色的玻璃瓶,将淡香槟倒入了桑德兰还未来得及给自己倾茶的瓷杯中,又以肉眼辨识不清的速度伸出细长手指将两人的杯子互换。他无可挑剔地以持酒杯的手势举杯致意,从杯中低头抿了一口。

 

真希望您消化不良,这样可以省下许多复杂问题。桑德兰难掩心中的小小恶意,不,清除异端的善意,却若无其事地讲瓷具理好,双手捧住茶杯又不忘用教职人员的擦边球,基本的水球术稍稍冷却一下,微笑。

 

“冒昧一问,似乎您最近被甚么困扰着?”虽然直接手段与圣力无法制衡抵抗,收集些情报也是必要的。特别是在第二次圣战刚刚结束这样敏感的时刻。在PNK中立党的祭司团阿佩普(Apep)与盘踞北美的商人家族乔万尼(Iohannes)以诸多战略与经济利益考量,对魔党的暗中支持或亦保持微妙的中立后魔党损耗极大的胜利下,可以笼统地说,此刻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激起战争的余震。

 

而希拉II作为勒托里亚乃至魔党的实际领袖的立场则是至关重要的。在另一波魔党密党对于法-普鲁士边界的角逐中,由于双方对对方的否定与长年累月积攒的世仇摩擦,对于和平的缔结同样具有灾难性。双方必须承认对方兼具悲剧色彩与贵族排外主义的当代主流叙事,与圣战开战的种种责任。而这不免有点强人所难,因为在双方的叙事中,在一方担任主角的人,到了对方妙笔生花的史学家那里就成了恶棍。了解你的敌人,如同了解你的朋友才是教廷在各种争权夺利下得以存活至今的手段之一,至于当桑德兰听说“血族卧底主教”与“罗马信息交易市场”这样的灰色区域时的真实感受,还是暂且不提了。

 

    勒托里亚至关重要的实际领袖应答以嗤笑。

 

    “这帮令人讨厌,不可原谅的卑贱的家伙!”希拉以他那个时代特有的粗俗话评论,“还美名曰海德里希?简直就是汉斯与杰克[9]的结合体!”

 

    “?”桑德兰试图在脑中调出数年前记下的勒托里亚现任议长的简历,海德里希V以内政著称,似乎并不处理外交事务。

 

    “比这为再好不过了,在外事上’聪慧进言’的小古斯塔夫…”血族不屑地摆摆手,一只小型蝙蝠呼地一下从教堂后庭森林的树杈缝隙匆匆带着阿提拉勇士的利箭的架势奔袭而来,带着尖牙的小口吱吱地尖声叫着,“希拉大人!议长——”

 

希拉一把抓住传讯蝙蝠的翅膀,态度急躁地皱紧眉头厉声连珠炮地说,“告诉海德里希那个小杂种,不要让我发现他的脏手搅到乔治[10]家里!他以为他是谁?直接大发神威地冲进卡玛利亚—— Grace is perpetual, Veturii isn’t[11]——假正经们的老巢?怎么不改去罗马混个荣誉执事当当?”

 

此后希拉迫使传讯官完全仿照大人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从桑德兰的栎树上揪了片半枯的叶子塞入下午加班的可怜蝙蝠的嘴里打赏。那小东西却不敢吐出来,将枯枝败叶叼在嘴中,可怜兮兮地飞走了。

 

当一切插曲归于平静,桑德兰在访客脸上读到一种疼痛和疲劳的表情,那人眉头紧锁地抿了抿唇,将被当做酒杯使用的茶杯缓缓放下,抬头望向被歪脖树枝分尸割裂的铅灰色天空。

 

希拉观察着神父精致,诡异得恰到好处的组合:睫毛长而柔顺的杏仁眼,与眼角延长的细纹。脸颊微微下陷,与线条优美的双唇舒展开,温柔而忧郁的笑。他蹙紧眉头,当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类似于死亡面具那种刻意雕琢出来的,年轻却苍老的矛盾体。

 

该死的圣力。

 

希拉按了按太阳穴,“见笑了,还是谈谈无伤大雅的话题,比如这该死的天气。”

 

“恭敬不如从命。”

 

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可桑德兰觉得希拉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他挨个如数家珍地谈得了神父最喜欢的画师,也可以带来一种他从未尝过却一见钟情的香料茶。许久以后回想起此刻的桑德兰想,当病情刚刚开始时极易治愈而不可察觉,但随着时间渐渐推后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变得显而易见而病入膏肓。


[1] 此处说的反洛可可是因为希拉对当时1950s时兴的法式花哨的夫拉克礼服(frock)的厌恶。

[2] 两党指血族的Moonlit City月落城的偏左魔党Scorpiris斯克伊瑞斯(天蝎鸢尾)与右派Camilia卡玛利亚(山茶)同盟。

[3] Battle of Hohenfriedberg/Schlacht bei Hohenfriedeberg, 哈布斯堡王位继承战争中第二次西里西亚冲突在1745年6月4日,英国,荷兰等等的盟国被普鲁士军方击败。

[4] 中立党,Party of Neutral Kindreds (PNK)建立于15世纪中期,在第三代血族通过屠戮二代的掌权后的动荡期,曾经属于密党卡玛利亚与反对党魔党斯克伊瑞斯边缘的四类血族,新大陆财团乔万尼Iohannes,流浪旅者汪达尔Wanderers,刺客团斯卡利Scarii与阿佩普祭祀团Ordo Templi  Apep通过血线氏族与特长能力倾向等诸多关系形成松散的利益共同体。详见魔党瓦萨里Vasile首席学者Harald Vasile哈罗德 瓦萨里与密党著名历史学者斯切勒欧克拉翰Schllier O’Ceallacháin共同合写并正在继续撰写的《血族简史》。

[5] 昵称为圣彼得的硬币的,直接越过教区向罗马的捐款。

[6] 法语sérieux 中间是含有转舌音的。

[7] 血族在正式宫廷用语中会用过去式表示敬称,在这里桑德兰使用的是德语中的“Sie”您,和过去式表示礼貌,同时也隐隐有划清界限的暗示。

[8] 投其所好当然是要用珍藏限量版的旧约(微笑)。

[9] “They call him Hedrich? No better than the morbid combination of Hans and Jacks!”希拉·勒托里亚II 在这里以汉斯与杰克指代了使用平庸愚蠢的外交手段的勒托里亚现任亲王海德里希V.

[10] 指1750年不列颠君主乔治二世。

[11] Grace is perpetual, Veturii isn’t,.典雅永恒,维图里短命。希拉嘲讽维图里家族的格言。

On Sunday We Wear Plaid

On Sunday We Wear Plaid

异形的云

异形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