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orpiris Schemata 蝎鹫尾图式 第二十九章 心形匣子

Scorpiris Schemata 蝎鹫尾图式 第二十九章 心形匣子

第二十九章

Heart-Shaped Box 心形匣子[1]

 

主要坐标: 深红庄园, 月落城东部,1762。
Crimson Hill, Eastside of the Moonlit City, 1762.

 

建议配乐 Apparat and Soap & Skin, “Goodbye.”

 

...Ιρις...

 

今天深红庄园里一片寂静。一半家庭成员都徘徊在议事厅:管家成了文员,副官成了将军,幽灵成了法务顾问。

 

桑德兰在地下一层的主人房里,独自整理随身物品。他重新系好细软的亚麻衬衫领口的蝴蝶结,将沾血的手帕折好仔细塞回胸前绣有B.L.字样的口袋里。通行文书,手稿,地契,证券凭证和象征性的推荐信,反复查了一遍确认有无遗漏,他将一沓资料折好收入了防水信封里,叹了口气,轻轻合上皮箱的黄铜搭扣。

 

深红庄园时间的流速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也或许是,他对时间的概念不巧随着它理论上的无限延长,而变得淡薄起来,久而久之,仅仅为了流逝而流逝。其实这也是没什么必要的,又不是回不来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倒是希望这样。

 

时常有些结点发生得稀松平常,缺乏属于结点的隆重和仪式感。他将空荡干净的书桌上立着的水晶瓶拾拣起来,掰开木塞,小口喝了,又默念了一声 “Tersus-sursum (清水如泉 )” 将空瓶子清洗干净,打开玻璃柜放回了原处。这据说是乔万尼亲王提供的血源,目前暂时温和无害,没有什么感觉。

 

桑德兰·…...·勒托里亚-克里特·乔万尼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将将靠住椅背,静待它逐渐吸收扩散。

 

如同色泽香艳的温吞水,还是轻柔地引人醉得不省人事的清甜烈酒。

 

难道他以为仅是如此,冠上了新的姓氏,逃到新世界,就可以彻底和过去划清界限,重获新生了么。真是好笑。

 

中立党执行官助理,根据他有限的理解,恰好在外交部和行政办公室之间走走停停,挺好听的职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不能再在此停留。

 

他隔着玻璃端详着那一排一排精致整齐的试剂和容器,它们是怎么保存一尘不染的?

 

至少他第二次转变比较客观地程式化。相对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桑德兰忽然看到他和希拉辗转瞬移回到了会所,在完全的黑暗中不分你我。也不知这是他新获得的天赋,还是旧生活的闪回重逢。你瞧,你的过去,最终会找回来,将你生吞活剥。所有的白天黑夜,蓝月红月,他的现实与炼狱重合,而两个世界都逐渐撞击,混沌,模糊。

 

在希拉身边;不在希拉身边。希拉使他一次次重复死亡的过程,同时又一次次将那些死去的复活。

 

还好他决定了,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将不再重要。

 

他必须这样和自己说。

 

深红山庄坐落在月落城和中洲之间,游离不定的。今天亲王府存在于月落城,淡蓝的月光倾倒在窗外的鹫尾花上,让它们变得像一群晕着磷光的山羊头骨。

 

……

 

“你有发现,蝎鹫尾近看起来像一具羊的头骨么?” 靠在金属笼子边翻书,他没什么来由地说。

 

希拉嘿嘿了一声,“你才发现?”

 

“我是否可以这么认为,这大概是个内部玩笑?”

 

“大概吧。” 它不可置否地说。它唇边带着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妙的满足而宠溺的笑,食指按上他原先存在脉搏的地方把玩。

 

带着明显的拒绝意味,他将手腕轻轻移开。与其说他感到了很大程度上对希拉触碰的厌恶,不如说是极端的自我厌恶。

 

对一切疯狂与黑暗的建立者的陪伴的享受代表了什么呢。

 

命运请了个假,他明白自己在自己制作的人造炼狱中挣扎。但归结于恶魔并不等于是它的责任。

 

……

 

或许是一念之差,他还是没有忍住去喂鱼,后者追着他的手,亲昵地靠在玻璃上蹭了蹭头。三两下罢了,“鱼“一个转身,钻入头骨深不见底的眼眶里不见了。留得桑德兰站在水箱边,视线恰好转向了废弃宴会厅尽头的角落。

 

现在你知道了;这真的重要吗?

 

丝绒幕布上沾满灰尘,还是维持着同一个将掉不掉的危险角度,垂坠着一动不动。

 

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好像是被督促着回到了过去。

 

青黑色枝形藤蔓吊在不远不近处注视着他,是鹿角还是荆棘。

 

桑德兰手腕一扯,干脆地掀开了满眼的黑红色。画像这些年来反复维持着褪色-修复-褪色的过程,却始终细腻如生。可以看出这是凭照回忆画的,这些裂痕最终可能会被时间弥合,遗忘,如同破碎瓷器镶嵌的金边一样寄生在记忆中无人知晓的角落。然而它们一直都在,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蔓延,生长,血流不住。

 

他眨了一下眼,再睁开,仔细端详。

 

再熟悉不过了,姿态松弛的半身像,麻布袍衬着淡金卷发和浅蓝眼睛。他正坐在模糊不清的背景前,手中端着一杯血红色的茶。

 

他的影子眼光灵动,略带戏谑地瞧着他。

 

这有点像照镜子,仔细却又不是。桑德兰对此并没有吃惊,一个人毕竟不能持续惊讶十年之久。

 

三张微微褪色的卡牌跌落在他眼前,混合着安静燃烧的锁链,阳光下的蝎子,池水中翅膀的倒影,又打着旋儿掉落在视线末尾,倏地不见了。没有余音。恶魔、圣杯6,节制。

 

 “虽然可以预告一些类似不要上塔楼什么的……”

 

原来最终还是回到了字面意义上。这么明显,他居然错过了。不免有些可笑。

 

“…...希拉的塔楼里骸骨不止这一架。”

 

塔楼上有什么呢?

 

他知道,塔楼上有他不想知道的东西。

 

...Ιρις...

 

扶住雕花栏杆,他小心翼翼地走三楼尽头上陡而峭的螺旋阶梯。青白的砖墙上用粉笔画着日月星辰的草图,旧的手稿上覆盖着新的,风化完了也不打紧,毕竟原作者理论上有所有的时间重新画。随着时间的游丝越来越精确,一层层却愈加模糊不清。没有蜡烛,不需要蜡烛。

 

……

 

为了满足某种好奇心,有一次他在天台上问起,希拉竟一本正经地讲起15世纪教职人员对星图的推测来。中世纪末期到文艺复兴初期的转折点,文理教育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顺便也重新完善了星相学。当时血液和思想都还算鲜活,它便把家务事抛给了莫塞提那个小子,成天在佛罗伦萨和勃艮第光天化日之下摸起鱼来。

 

“…...斐奇诺是个胆小鬼,他什么也不敢写。” 它的尖指甲掠过一环一环的天体运行图,想了想改口道,“不过他写了就是一种表示。”[2]

 

而他只是用手托着下巴听着。桑德兰其实并不关心星星,他关注只是因为希拉关注。

 

“这样啊,”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希拉流畅的表述。

 

“我为你找到了金星, 现在刚好可以从日5°观测到......”小脸45度上扬,双眼发亮。桑德兰在意识中翻了个白眼。“......她不能远离太阳太久,” 他用一个吻婉拒了希拉持续讲解下去的趋势。“这是你的专业,” 他明褒暗贬,虽然说希拉有刻意如此作为为招的嫌疑。

 

“既然如此。” 占星师瞬移逼近,捧住了他们的双颊,唇舌侵入。他当然欣然接受伴侣的引诱。维纳斯那个光点含羞规避了。

 

他半是刻意地退后了一步,让自己恰好被抵在了望远镜的支架上。希望这不是他的主意。

 

精密仪器发出了一声不详的吱呀,希拉百忙之中伸手托住了他的后腰作为支撑。

 

……

 

下一秒钟,提灯又重新出现在了手中。这时他感觉金属笼子之中有什么在轻轻颤抖,而且随着他一步步向前活动着,像是挣扎着要浮上来,仔细观察,却只是断断续续地耽搁着盘旋。

 

当然没有上锁,他伸手推开老旧的木门。阁楼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间朴素的石室。三重钉死的拱形窗前,一张桌子,一面镜子,另一扇门。

 

尽管缺失相关证据,他从第一眼起,就认出了它。

 

那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属于他的东西。

 

大理石桌面上,玻璃罐子里悬停的东西让人难以区分究竟是活物还是死物。精巧的金属零件支撑、联结、同时又切断着灰白的血肉。它已经谈不上是器官,而被人造仪器反复修改成了某种扭曲的装置。

 

所以“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动,轻慢而半死不活地。

 

似乎刚刚被喂食过,水中的血丝仍然未曾完全溶解。水底停着一块虚弱散发荧光的红石头,进一步加深了这个逆现实的刻板印象。

 

多么病态。在二代的血和贤者之石的混合溶液中得到所谓的永恒。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官,不可说,无话可说。链条忽然断了,他觉得他自身正在离他远去,突然发现他生活中所有闪光的东西都是由玻璃制成。

 

有时候,桑德兰觉得他是一具以他建模的不成功的蜡像。原来这一切都这么失真,就像一场编剧意外死亡而仓促结尾的戏剧。或许醒来时,他就会发现自己依然漂浮在叹息河间,永生永世都在同一个梦境里浮浮沉沉,半睡半醒,完全没有挣脱逃离的可能。这一切都多么荒谬而可笑,他被一层层真实的假象所玩弄,所吞噬,无知无觉地为之挣扎,为之喜悦或者悲伤——

 

他希望可以缓缓地靠着青水墙滑下去,却并没有动。当他以为要和它这样过下去,并且为——天主在上——他们初遇时希拉的所作所为达成和解的时候——

 

或许这就是时间如何运作的,悄无声息破坏一切关联物。

 

含有轻微嘲意的声音从告解室的镂空花窗依稀送到耳边,“……然而似乎我们一生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待到某一个玄幻的为之注入生命的时刻。然后我遇到了他,不,然后他让我遇到了他,多么美好多么短暂而遗憾。间接与直接都不能成为借口或是理由,一切戛然而止。”

 

“可否感到悲哀呢?而悲哀之后是否还是更加深刻更加无趣的悲哀呢? “ 不,甚至称不上悲哀,也没有心力沉醉于悲哀中。桑德兰突然发现,他所谓的“真实”,都是人造的。被精心筹备了这么长时间。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战利品,原来他只是材料。

 

一具炼金术师的容器。

 

至少它从一开始就对此开成公布。

 

他后颈上滞留的伤口突然很疼;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觉。

 

他好像从一个噩梦,欣然走到了另一个噩梦里,却不愿醒来。他以为他在向前走,到最后回望,一个可怕的闭环。

 

真好,你很好。再完美不过了。

 

悬窗木板狭窄的缝隙投射过来一道幽蓝的月光,将他斜切成了不相等的两半,像是为他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黑纱。影子以及,微暗的光。

 

他再次眨眼,很快抹平了表情。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手中的烛火烧烬了,其实只是一时半刻。他正好将提灯放在了大理石圆桌的一侧,好证明他来过了,虽然几乎只是一个苍白的幽灵。

 

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桑德兰抬起头,深深地凝视注了对面的那张占据了半面墙的镜子,或者说什么不透明的隔膜,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他最后注视了一眼那个不再孤零零的玻璃罐,仓促地离开了。

 

...Ιρις...

 

他们目光相对,像废弃的灯塔和海岸。

 

双面镜前,希拉坐在凌乱不堪的工作台旁,静静将血倒进淡香槟里。

 

每种试剂都有它的消解试剂。对于死亡,希拉发现它的逆转试剂并不是“复生”。

 

而是回溯。

 

反复回溯死亡瞬间的过程。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了。

 

希拉目送着桑德兰多少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好像这一帧时间停滞了似的。也就是短短一刻。没有告别;从来没有需要过告别。它眨了眨眼,举杯抿了起来,慢慢地,不停歇地喝。

 

 

 

  

第一幕剧终。


[1] 标题出自Ramin Djawadi改编的同名插曲。

[2] Marsilio Ficino,文艺复兴初期的新柏拉图主义学者,教士和天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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